13走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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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走亲戚

    周六的下午,爷爷在小队挑了一头健驴牵进我家院内,往草里拌了半瓢高粱。

    星期天起了个大早,大叟给驴饮了半桶水。爷爷和大叟把三袋土豆抬上驴背绑牢,两袋在木驮子两侧顺放,一袋在顶部向两侧横搭,驮子、兜肚、缰绳、前后绊绳都看了又看紧了又紧。半路上松了根绳都有大麻烦,不逢集市、不是节日,山路上的行人都没有野兔多,掉下一个袋子,妈妈同我合力也无法举上驴背。最后给驴嘴戴上荆条编的的笼头,防止它下道儿东吃一口谷子西嚼一口糜子不好好地走正道。

    妈妈换了一身讲究的衣服,这身衣服平时放进柜里藏着,一拿出来樟脑球的味道满屋子。在路上,妈妈再三对我说:“见到你大妈,你知道怎么跟你大妈说话吗?”“知道,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怕你忘了。”我问:“那见到我老大妈咋不用说?”“你老大爷在锦县上班,你老大妈是场面上的人儿,这话不用说。”

    漫阴天,没有直射的阳光,天空中的太阳,直接看一点都不刺眼。微微的南风,有点热,即使有雨也不会立刻下,心里一点不怕,走起路来浑身好热。其实我要来有自己的小心思,想来见见表哥大海。

    路边高岗上立起人字形木架子,半截腰处是铺着干草的平台,天黑以后,窝铺里才住有护青的人。

    路边成群的家雀接力赛似的一拨连一拨飞起,高粱、谷子和糜子遭了秧,啖粮食连吃带祸祸。家雀,冬天里用草籽对付着活下去,春天里有肥虫匆忙育雏,夏天里果、菜不挑,秋天里拼命吃粮食养肥身体准备过冬。夜晚各回各家,中午凑到一块,吃饱了喝得了,聚在树梢,这个碰头那个啄尾,满树稍“家家家”的叫声没完没了,一受惊,“轰”的一声全飞光。

    山沟里飞起一只雄野鸡,雄鸡长长的尾羽五彩斑斓,脖子处羽毛的颜色更艳更丰富,飞不远进了草丛。抓这东西,人要多,大范围站位,不让它落脚,连飞三次,它就会把脑袋扎进草堆里不动,屁股朝天撅,自以为藏了起来,顾头不顾腚。今年春天围住一只,先跑到的两个人愣是把一只鸡腿给抢断了,杨立春把攥在手里的断爪子咬进嘴里,腾出手来追着宝春瑞抢,一想起来就发笑。

    远处山坡有嘎嘎鸡子在叫,听声音是雌的。春天刚孵化的小雏,屁股上还沾着蛋皮,矮荆条稞子里你就休想追到它。跑不散的,雌鸡嘎嘎地一叫,身后就跟上一溜土色绒毛小球,伏在地上不动贼像一个个的小土包子。

    路中央有一条蛇,硬土地上曲曲弯弯的身体看上去并不长,实际是一条大蛇,在我肚子上能盘两圈半,立起来说不定比我个子还高。草上飞在硬土地上扭不快,站到它前面慢慢地靠近,它高高地扬起头吐着两股叉的蛇信子,脖子的颜色非常像野鸡颈,所以蛇的名字叫“野鸡脖子”。鲜艳的颜色告诉敌人不要惹我,我口中的牙有毒。这种蛇的攻击性极强,身子自七寸处竖立,人右手一探一停,吸引它的注意力,不然它盯上你眼睛,因为人的这部位老是动,欠熟练的人,蛇已经攻击到手了,左手绕个小弧快速直掐蛇头根部,最好大拇指摁住蛇头,然后右手轻点捋直反绕的蛇尾,不要使大劲,一使劲蛇就会脱节死去,这蛇有毒但不致命。我想去抓它玩,“蚂蚁搬家蛇过道,明日必有大雨到”,想起这句谚语就放了它。鞋尖踢起几个石子,打在蛇尾上,蛇快速窜进路边草丛中,驴最怕它。

    三个小时的急走,我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在山坡上远远下望是一个村庄,房子的泥顶在树冠间忽隐忽现。街道上有好多人在往坡路上看,生人进村引来众人注目,到了村头有认识的早去通风报信。找不到路好办,问一声就会有人把你领到门口,还有人帮忙牵牲口。“老疙瘩媳妇,来亲戚啦!”一嗓子就喊出老大妈,齐耳的“五号头”,浅紫碎花月白底的布衫右肩头有块长条补丁,蓝裤子膝盖处的方型补丁新得耀眼,一双窄跨梁的手工藏蓝色布鞋有点发白。我心里思量:“和妈妈的打扮一模一样,不过妈妈是新的罢了。”她双手在身体两侧下垂湿漉漉的,当看清楚进院的人,瓜子脸上的双眼和嘴弯成月牙儿,人人都说老大妈和我妈妈像姐妹。

    这时,一台自行车自东面冲过来。是一台二六架的车子,这车子只能载人不能载重物,是有钱人家的女车,农民不乐意买,农民喜欢二八架子的加重大车子,人货两用。一个男孩站在三脚架中,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攥着大梁,两脚踩在车镫子上。只能蹬半圈反反复复的,满街都是“嘎达,嘎达”的响声,随着声响身体上下起伏,是表哥大海掏裆骑着自行车。“大海哥!”我兴奋地喊道。大海表哥来到眼跟前蹦下自行车,使劲支起车子停在门口,藏蓝色的裤衩、两根梁的白背心,和自己的一样。脱掉背心,身上还有个白背心,那是太阳光印上去的。大海表哥奔了过来,拉起我就往屋里跑。

    大海哥开始翻箱倒柜,东屋贴山墙的办公桌上,苹果、酸梨干、饼干、糖块很快就摆满了。“小光,你住几天?”我回答:“不住,今天就回去。”“为什么?”我说:“我明天还上学呐。”“对了,你上学了。”大海哥是一脸的失望。

    我从裤兜里掏出一颗子弹壳带着个完好的弹头,递给表哥:“给你的。”“呀!还有子弹头,太好了。弹壳我有,子弹头我想了好久,今天我终于拿到手了。”大海把弹壳捏在手中,高兴得连蹦带跳,问我:“你哪弄来的?弹头,弹头。”“我们大队民兵打靶,你这一颗是我从女民兵的靶子上方树干里扣出来的。”大海哥问:“你咋知道在那?”“不知道在那,到处乱找。男民兵弹头落点较集中,子弹头撞子弹屁股,坏的多好的少。女民兵射得到处都是,不过完整的多。我爷爷说不一定是打得不准,是枪膛线太老了,好枪都让男民兵抢去了,女民兵对枪不上心。瞄准打不准,瞄歪还可能打中。”“第一次听说。”我说:“这叫搂草打兔子——歪打正着。”

    帮忙的人很多,驴背上的东西被卸下来,院子里妈妈和老大妈互相拉着手唠得真欢。

    大海哥往我的兜里塞满东西,说:“走,上山玩去。你家山上有山楂、桑树。我们这都是酸梨树,现在不能吃,太涩,冬天冻透以后吃冻梨绝好的。”我问:“小海弟弟呢?”“他去我老姨家了。”

    刚出屋门,两人被叫住,老大妈说:“大海,你婶子来了也没个话。”我妈说:“小光,见了你老大妈话都哪去了。”

    这时,隔壁的大爷和大妈听说后都来了,大爷还端来一筛子草料给驮土豆的驴吃。我看一眼妈妈后赶紧迎向大妈,说:“大妈我来看看您,我家没啥好东西,给您一点土豆子,大妈千万别嫌弃,我回去路远不要给我带苹果。”院子里、院子外的人都哈哈大笑。

    大妈拉着我和大海的手对院子外的人说:“看一看,一个大眼睛,一个大耳朵。”外面的人很好奇,仔细打量,齐声说:“真的,一个眼睛大,一个耳朵大。”老大妈说:“大海,领表弟去玩会儿,别远跑,别上山啊,一会吃完饭还要赶路,天头不是太好。”大海哥说:“知道。”

    既然不能上山,就学骑自行车吧。我一个人骑,前边两个人扶车把后边四个人推,二三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跟着跑,我忙出一头汗来也没学会。

    老大妈换了一身新衣服,午饭,大妈过来陪客。一盘灰白色豆腐的味道非常特别,我问表哥:“这豆腐真好吃,特别香,怎么做的?”“这是青麻籽的豆腐,听说这是豆腐中最香最好吃的。”我俩一问一答提醒了老大妈,说:“这大眼睛孩子真有口福,我也有五六年没见这东西。这是我妹妹在自留地种了几根垄的麻,麻籽磨了特地做了点豆腐,东西少,给了我三块,就是你们到之前送来的。”

    “看看你家和我家有啥不一样。”老大妈说着把一盘豆腐放在我眼前。“你家房顶是石灰捶顶的,我家是大泥的;你家房檐是瓦的。我家是秫秸垛。”

    “因为我家是新盖的房子。”表哥很自豪抢着回答。“你家窗户是玻璃的,我家的窗户是纸糊的;你家房笆不知道是什么的,我家是秫秸的。”大海哥说:“房笆是苇子编的,看!有花纹的。”他手中的筷子指向屋顶。

    “你家屋里墙面是白灰的,我家黄土泥墙面糊满书纸;你家屋地是洋灰地,我家是泥土地。”大妈不夹菜了觉得有意思,说:“大眼睛没白长,别急,你家也盖这样的新房子。”

    “你家有电灯,我家点油灯。”老大妈问:“电灯你还认识?”“我在医院里认识的。”“欧,忘了你住医院的事。电灯是今年春天全大队敛钱安的。”

    “你家后院好大!都是苹果树,我家小后院就三棵榆树。我小的时候,后院有一棵大桑树,我爬树摘桑仁,一条蛇把我吓得从树上掉下来,就为这,我爷爷把树砍了。”“我家后院是自留地所以大。”老大妈对我妈说:“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也不出工,你老哥和队里走走人情,把自留地换到后院,又圈个院墙。九年前栽了三十棵‘国光’,现在坐果了,有十棵树能结百十斤果。西院大哥家是老树,有一棵树能结八百斤的果子。左邻右舍的觉得比种地合适,就都栽苹果树。侍弄果树,浇水、挑沟、上粪、打药,也闲不着。每年必须上交二百斤的大个好果,不然小队不给分口粮。”

    老大妈对我说:“那你说说什么地方一样的。”“前院差不多,都是五间正房三间西厢房,不过你家没鸡架和猪圈。正房的两侧是大枣树,东园子的墙根是一溜的胭粉豆、大丽花、高粱菊和凤仙花。”大海哥乐了,说:“这些花种子都是你家的,是你给我的,还告诉我怎么种,忘了?”“我以为你看新鲜,哪里想到你真种。”大海哥说:“凤仙花最好玩,果实成熟后,用手指轻轻一触‘啪’的一声炸开,籽子崩老远。”我说:“你家的房子是石头墙,我家的也是。”妈妈连忙说:“你老大妈家石头墙是有棱角的山石结实,石灰浇心洋灰勾缝,咱家是河套捡的河卵石不牢靠,碎石填缝黄泥勾缝,不能比。”大妈说:“一个大队就这幢房子新鲜,用的都是新材料,我家的还是和你家一样的老房子,好房子好价钱,为盖这房子,你老大妈欠了八百块钱。”

    天空的云层加厚变灰,太阳的大致位置都无法确定,肯定已经偏西。没有风,云把天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云是否在动。大爷说:“他婶子,天头不太好,住下吧,房子宽敞有的是地方。”“大哥、大嫂,住不下,家里的孩子还小。”大爷说:“要是不住,赶路要紧。一时半会儿的雨下不起来,天黑以后就难说啦。”

    毛驴驮着两袋苹果一袋酸梨。

    高粱已经开始晒米,穗尖有少许的红;苞米秸底部的叶子已枯干,棒子露出来三五个牙齿;谷子秆底部变黄,大谷穗开始在风中点头;黄豆荚泛白,顶部还带有一些绿色。

    蒲公英:整个成一个球,单个种子似一柄伞,风吹起来能在空中飘舞。老瓜瓢:梭子外形,嫩的时候是翠绿色,掐破皮白浆喷涌,吃着有点甜。老瓜瓢的种子是个绒毛球,风一吹,空中能飘地上能滚,比蒲公英还好玩。奔奔:叶子细长稀疏,整棵植株发红像根枯枝。种子是细长细长的针形,四瓣一体,成熟后干枯,由顶部裂开向后卷个圈,卷到根部时靠近一碰,它“喯”的一声奔老远,圈外是刺毛,沾到动物毛皮上就被带走。

    蒺藜狗子:三园四不扁的外形,布满长短不一的硬刺,微微有点毒,颜色似土,不论怎么放都有刺向上,轻易扎破自行车的内带外胎,这刺东西还专长在路边。

    草最神奇,没结籽前被拦腰斩断,下半截的茎不枯叶不黄,叶子窝里会新冒出个残次脑袋来,立刻就结个小穗留下种子,然后才枯死。草知道节气,哪怕只长出一片小叶的幼草,秋风一冷,立刻结籽。遭遇特殊的情况,比如被割倒,草会把全身的养分快速集中给籽粒,秕子也要留下来。别瞧不起这秕子好歹是个种,一场雨淋,立刻就能冒出绿牙。什么都敢欺负草,鸡、兔、驴、蝗虫、毛毛虫。草啊,河边、平地、山坡、石缝、甚至树皮里逮哪长哪。草也遭人恨,它是害虫的发源地。

    “小光,好好牵着驴,别顾着玩。”我在妈妈的声音中安静片刻,一会又东扯一把西拉一手的。天没黑就进了家门,高头大驴的脖子上都见了汗。

    晚饭后,我把挑选出来带碰伤的苹果给几家亲戚送去。

    天上掉下几滴碎小的雨点,脸上有感觉,可是地面上愣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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