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草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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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留之际,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yddb、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工商联副zx、全国劳模、全国非公有制经济领域优秀标兵、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杰出民营企业家、国务院授予的“改革先锋奖章”获得者、联合国粮食与数字科技发展署zx、全球妇女权益保护基金会中国理事会副zx……享誉海内的企业家、投资家、慈善家、福布斯全球亿万富豪、格物集团创始人、格物国际集团董事局zx……北京大学名誉博士、上海大学名誉博士、广州大学名誉博士、深圳大学名誉博士、龙踞大学名誉博士、河南大学名誉博士、新疆大学名誉博士、哈佛大学访问学者、湖南省瓜洲市三口崖县逍遥岭镇逍遥岭中学杰出校友……及被内地媒体界誉为企业界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的简光亚同志躺在床上望着眼前的满堂儿孙和满座高朋忍不住在心里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人生可以重来,我此生经历的苦难能否不再重来。

    或许是这个问题根本不会有答案,抑或是这个问题勾起了太多痛苦记忆,简光亚不想在弥留之际还受这个问题困扰,因此干脆消灭了这个问题本身:即使人生可以重来,我他妈也不来了,这样就什么鸟事都没有了。

    简光亚苦难辉煌的人生要从一九七九年开始讲。那时候简光亚还叫“简光伢”——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简光伢病入膏肓的父亲给自己的人生画了一个圈——死了。

    同年初夏,一个暴雨过后的夜晚,一个走村串户的“温州货郎”以避雨为借口来到家里,用一个廉价发簪和一把劣质糖果及对外面花花世界绘声绘色的吹嘘博取了无知寡妇和懵懂少年的好感,进而毫不客气地留下来过了夜。第二天清晨,简光伢从床上起来,冷清的灶台和空气中凝重的气氛似乎都在向他暗示,这个家又将迎来一场巨大变故。转身推开母亲房间的门,暗示变成了现实——空空如也的床上,即不见货郎,也没有母亲。

    就这样,简光伢从此失去了父母,这一年简光伢十二岁。

    八二年中考,简光伢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瓜洲医专。这个年代的中专含金量很高,学费低、包分配、有编制,吃商品粮。上中专对贫苦农家子弟而言无疑是改写命运的首选。

    可命运这一次并没有眷顾我们的主人公简光伢。

    就在简光伢考上中专的三个月前,祖父简万春犁田的时候不小心被铁犁铲伤脚踝。伤口触目惊心,筋骨全碎,鲜血染红了脚下大片水田,被发现的时候已不省人事,抬回家当晚便撒手人寰。导致惨剧发生的罪魁祸首是犁田的牛,那是从亲戚家借来的一头牙口不到一岁的半大牛犊。畜牲轻佻莽撞,而老人年迈体衰,人畜配合不当,简光伢就这样失去了祖父。

    简光伢更大的不幸在于下面还有一个孪生弟弟简光仔。简光仔这年同样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兄弟二人都是可造之材,可随着祖父的离世,家里的条件再也无力支撑兄弟二人同时深造。在外地工作的四舅何继模爱才,主动提出愿意承担其中一个外甥的学杂费,然而这个善举却遭到另外两个舅舅的强烈抗议。另外两个舅舅认为四舅理应优先照顾同姓的侄子,而非异姓的外甥。四舅是个能人,但也无力照顾到所有穷亲属的所有困难,为了避免兄弟姊妹之间不必要的口舌,这个善举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没有了任何依靠的简光伢简光仔兄弟必须有一个做出牺牲,族里看着兄弟二人长大的叔伯长辈一致认为应该牺牲老二简光仔。理由倒也实际,老大简光伢聪慧过人,且性格沉稳内敛,未来可期;老二简光仔虽也聪明过人,可性格轻佻乖张,难成大器。然而已经改嫁的母亲何润物这个时候又突然回来当家做主了,力排众议决定让老二简光仔继续深造,老大简光伢回家务农。母亲何润物作出这个决定的唯一理由是:简光伢是长子。即使简光伢只比弟弟简光仔早出生半个小时,他也是长子。身为长子,简光伢命中注定就该承担义务、牺牲权利。

    就这样,简光伢继失去双亲后又失了学。这一年简光伢十五岁。

    更残酷的现实是,这年夏天,在做木匠学徒的第一天,师父简有山便给简光伢的职业生涯判了死刑。在师父简有山眼里,简光伢完全不具备成为一个合格木匠的条件。眼睛近视、身材矮小、性格内向、变态地讲卫生,所有这一切都说明简光伢是个读书考科举的苗子,而非学艺吃百家饭的料。然而这还不是全部,最关键还在于简光伢幼年时经历了一场持续多日的感冒发烧。高烧没有夺去简光伢的性命,却损害了简光伢的身体平衡感。简光伢的平衡感之差严重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使站在离地半米高的木马上也迈不开腿,一迈腿就会跌落下来,而且通常是屁股先着地。

    可偏偏在此时的湖南乡下,制作家具并非木匠的主业。木匠真正的用武之地在建筑领域,安门窗、架房梁、钉椽皮,等等此类,都是离地作业。一个无法离地作业的木匠,就好比是一个瞎子不做算命先生却做了账房先生,对人对己无疑都是个天大的错误。要不是自己的亲侄子,师父简有山决不会收简光伢为徒。可即使收下了,简有山也清楚,这个废柴跟他叔叔简有家一样注定是个失败者,这辈子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混饭吃。

    简光伢又只能学木匠。

    简家是木匠世家,到简光伢这里已是第四代。曾祖简福成八十年前拖儿携女从江西逃难至湖南,之所以能被当地人接纳,就是因为身怀两门技艺,一是会武艺,能治跌打损伤;二是懂手艺,会建房子做家什。曾祖简福成在世的时候对两门技艺做了明确安排:从江西带来的长子简万福及其后人继承武艺,与当地女子简章氏生的后人则继承手艺。

    简光伢是简章氏一支的后人。

    倒不是说简光伢不能学点别的,也可以。只是学别的手艺需要拜外姓人为师,得支付成本。俗话说学艺三年苦,民间自古有规矩,学徒期间,师父分文不取授艺,徒弟不取分文替师父做三年牛马。简光伢等不了三年,兄妹四人,除了随母亲改嫁走了的幺弟简光亮,家里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和一个马上要上中学的妹妹。学木匠,学徒期间一天的工钱是一块二(出师后一块八)。这一块二都归简光伢,因为师父简有山是嫡亲伯伯,有义务关照这没爹没娘的孩子。一直以来,简有山对这个侄子都不抱任何期望,只求他在作业的时候别伤着自己就ok。

    其实简光伢自己也不愿学木匠。

    简光伢当时真正想学的手艺是接生。千百年来,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接生婆等同于救世主,接生是一门即受人尊敬且收入可观的职业。而简光伢之所以会产生学这门手艺的想法,则是因为村里的老接生婆玉女婆婆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玉女婆婆不止一次尝试说服夫家允许她打破家规把接生手艺外传给简光伢,因为她说简光伢是百年不遇的适合继承她衣钵的好后生——十指纤长、手掌软滑、做事耐烦、模样干净且心术端正。玉女婆婆说,简光伢这样的好后生做了接生婆,那将是百姓之福。

    可是非常不幸,即使玉女婆婆有心收简光伢为徒,简光伢也没机会学。因为接生手艺是玉女婆婆夫家世代相传的手艺,传媳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同时,在此时的中国农村,老百姓好像也确实还接受不了一个男产科大夫。

    跟简光伢的境遇对比鲜明的是师父简有山同期收的另一个徒弟何必。比简光伢小两个月的何必是村里公认的天赋异禀的后生,对任何事都兴趣盎然,且能做到最好。学习上亦是如此。就在同一年,何必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长沙师专。跟简光伢不一样,何必是主动放弃这次鲤鱼跳龙门机会的。父母年过六旬,几个哥哥都已成家另过,家里还有一个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傻得嫁不出去的姐姐。何必不想给家里添加负担,因此也辍学做了学徒。不同的是,学木匠对简光伢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何必却是因为喜欢。

    如果不出意外,未来的简光伢会是一个不入流的木匠,像叔叔简有家一样,勉为其难学艺三年,出师即失业,最终不得不放弃本行,改行搞副业,东一锄头西一棒子,发现干什么都没有出头之日,人生惨淡。而何必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像师父简有山一样凭手艺安身。不过简光伢并没有为此感到悲哀,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个平等的时代,所有人都是贫农,大家没办法共同富裕,但可以做到共同贫穷。在这个大背景下,不论勤快懒惰,不论成功失败,生活其实相差并不大。事实也的确如此,伯伯简有山凭手艺养活了一家,叔叔简有家瞎折腾也没让家小饿死。简光伢的愿望很单纯,只要平均每个月能有二十块钱收入,家里种点粮食养点家禽,日子就能对付着过。

    八十年代的瓜洲乡下,即使是师父简有山这种从业半辈子的老手艺人,他的手艺其实也不足以养活全家。家家都穷,打家具盖房子通常只有婚娶喜事的人家才需要,而且多半集中在秋冬两季,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这门手艺派不上用场。另外木匠在乡下是个大众手艺,村村都有三五个七八个,僧多粥少。

    学徒之余,简光伢是家里的第一生产力。

    七九年夏天包产到户,一家三口从生产队手里分到了一亩六分水田七分旱地和两亩八分林地。林地里种的是油茶树,收获分丰年和穷年,可不管丰收欠收,永远不够一家人一年的食用。如果吃完了,接下来的日子菜里就不放油。不放油的菜俗称“红锅菜”,先不讨论“红锅菜”味道如何营养如何,光是把它做熟就是一门考验人的手艺,尤其是在以煎炒为主要烹饪手段的湖南,既要确保把菜炒熟,又要确保菜在锅里不烧焦,还要确保菜出锅后能下咽。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在湖南的说法是:懒婆娘炒不出红锅菜。在早年的湖南乡下,检验一个未出阁的妹子将来是否能成为一个会过日子的婆娘,让她炒一盘“红锅菜”就一目了然。在这方面,简光伢是小能手,据吃过他炒的“红锅菜”的弟弟妹妹后来回忆,简光伢炒出来的“红锅菜”口味极佳,甚至值得怀念。旱地里除了种点瓜果蔬菜,主要作物是红薯。红薯是一家人度过年后那几个月青黄不接的主粮。水田种水稻,一年两季。收完两季水稻,勤快的简光伢还会种一茬小麦。即使一年收获三季,还是不够吃,因为缺药少肥,产量往往不高,上缴完不堪重负的公粮,基本上所剩无几。青黄不接的几个月,红薯便派上了用场。

    多年后,已经飞黄腾达的简光伢只要听到有人说吃红薯有各种功效就忍不住想给对方开肠破肚,因为说这话的人绝对是坏了心肠。事实是红薯饭偶尔吃两顿还行,储存了一整个冬天的红薯糖分很高,香甜可口。可连续吃上几天就会让你怀疑人生,因为是高酸性作物,不能多吃,多吃伤肠胃,反酸水;又不能少吃,少吃不扛饿,身体乏力,没法干活。总之,你即使把命扔在地里,地里一年的长成也只够一家人糊口,还不管饱,更别奢望质量。世代如此。

    为了补贴家用,农闲的时候简光伢会随叔叔简有家各种折腾,春天捕野味,夏天挖淮山,秋天钻黄鳝,冬天贩木炭。辛苦自不必说,能把人累出屎来。可为了生活,简光伢什么办法都愿意想,也什么苦累都愿意受——也不能说是愿意,是不得不想、不得不受,不然会死人。

    简光伢最喜欢的副业是卖冰棍和逮兔子。

    八零年前后,糖水冰棍的批发价在两分至两分五厘之间,零售价为五分,即使刨除变幻莫测的天气因素和满足自身口腹之欲所造成的耗损,利润依旧在百分之百。父亲死后,简光伢通过贩卖冰棍解决了兄妹三人的大部分学杂费。尽管利润高达百分之百,简光伢也没有像马克思说的那样变得为所欲为,更没有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按照乡下约定俗成的规矩,走上社会后,简光伢便把这个即暴利又美好的生意让渡给了村里其他年龄更小的穷孩子。

    而逮兔子则是简光伢走上社会后最痴迷的副业。这个副业即娱乐又能创收,可以说是一项完美的副业。

    逮兔子严格上说是项脑力劳动,一般人干不了。俗话说“狡兔三窟”,逮过兔子的人都知道此言不虚。野生兔子的确有几处藏身之所,如果捕手没有一定的智商和经验,绝难得手。真正的高手可以通过洞口的落叶清楚判断出洞里有没有兔子,并通过洞口的朝向判断出是否值得一试。如果洞口朝向山顶,即使洞里有兔子,有经验的捕手也会转身离开,因为事倍功半,甚至白忙一场。如果洞口朝向山下,恭喜你,你只要方法正确,兔子凶多吉少,而且事半功倍。几年下来,简光伢用实际经验反复验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名言——追两只兔子,注定一无所获。

    简光伢逮兔子的技艺远近闻名。据同时代的村民多年后回忆,简光伢是做陷阱的高手,只要出门了,总有倒霉的兔子折在他手里,少则一两只,多则三两只,基本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每次凑够十只八只,简光伢便把兔子送到瓜洲市区的国营肉联厂,一趟下来也有三五块钱收益。瓜洲肉联厂制作的风干兔肉是有着百年历史的地方特色美味,享誉全湖南。可简光伢却从没有吃过,因为吃不起。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在这期间简光伢掌握了一项震惊邻里的绝技,那就是远远瞧一眼兔子就能辨出雌雄。谁也不清楚简光伢是通过什么途径学会这门技能的,简光伢自己对此也讳莫如深,任谁也没透露半个字。因为这个时候简光伢已经在家里悄悄尝试一门副业,就是驯化野兔,然后人工饲养,然后自己制作风干兔肉。瓜洲肉联厂制作的风干兔肉售价是三块三一只,而肉联厂收购活兔的市价却是五毛五一只,这中间巨大的差价就是对简光伢最直接有效的商业启蒙。

    遗憾的是这个副业最后以失败告终。简光伢发现,不论是已经成年的野兔还是刚刚分娩出来的兔崽子,它们都非常有气节,不自由,毋宁死。即使主人给它们提供远比野外安逸舒适的生活条件,它们也坚决不买账,要么想方设法逃跑,要么绝食自杀。简光伢尝试了好几次,最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科学结论:野兔已经进化到了无法被人类驯化的阶段。因此,简光伢的兔老板计划就此不了了之。

    简光伢的兔老板计划终结还有另外一个更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八三年腊月老表何苦回村里过春节。

    何苦是简光伢大舅何润年的第五个儿子。大舅何润年两口子生养了九个,奇迹般全都长大成人了。何苦在九个兄弟姐妹里行七,上面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何春香。何春香下面就是何必。何苦呱呱坠地的时候三年困难时期还没过去,正好何苦又生在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父亲何润年去祖父的卧室报喜,顺便让祖父给孙子取个名字。被打倒的前国军上校兼“历史反革命”何祖卿听到家里喜添新丁,脸上毫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一家人饿得喘气的劲都没有了,你们还在甩籽,何苦来哉!”何祖卿抱怨,“要不就叫‘何苦’好了。”

    天意弄人,何苦偏偏是九个兄弟姐妹里唯一没吃过苦的幸运儿。由于家里着实养不起,生下来没满月便过继给了三叔何继梅。何继梅是瓜洲军分区医院的军医,早年参加抗美援朝的时候在一次夜行军途中挨了美军的照明弹,没有燃烧干净的照明弹落在身上点燃了衣裳和药箱,造成身体大面积烧伤,无法生育,成家后只能在近亲属里过继了两个孩子。在那个特殊年代,军人家庭的物质条件远在工农阶级之上。过继给三叔的何苦交了好运,被养父母视如己出,衣食无忧。跟其他军人家庭的孩子一样,何必的人生也是小学、中学、参军入伍、分配工作。八二年和八三年,体弱多病的父母相继辞世。眼看家道中落,在龙踞警备区医院做护士的姐姐何齐有幸嫁给了一个香港人,家族的繁荣又续上了。父母不在了,唯一的姐姐又远嫁香港,何苦在瓜洲城里孤苦无依,逢年过节只能回到村里来。不过还好,养父母健在那些年何苦也没少往乡下跑,所以这么多年跟乡下的亲人也没有任何隔阂。

    何苦这次回到村里,带回一个让家人瞠目结舌的消息,他辞掉了人家求之不得的政府铁饭碗,过完年就要去龙踞打工。何齐的香港老公在龙踞开了一家纺织厂,听说纺织厂里的工人每个月工资也是何苦做法警的两倍。何苦作为小舅子,前去投靠,姐夫理应照顾,工资肯定比普通工人高。

    多高?

    “低于一百我不尿他。”何苦扬言。

    一、个、月、赚、—、百!

    大家的惊讶不难理解,在一个猪肉六毛五一斤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砍两斤来吃的年月,一百元无疑是笔巨款。别说在鲤鱼塘,放之整个逍遥岭乡也难找出一个月入百元的人。另外,众所周知,何苦最大的特点就是对任何事都喜欢夸大其词,他说的话大家往往会自觉打个对折。不过话说回来,五折不也还有五十块么,那也很多啊。

    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你不信,总有傻瓜信。

    弟弟何必信了。

    堂弟何文信了。

    堂弟何雨生也信了。

    三个傻瓜决定过完年跟何苦一起去龙踞闯世界。

    三个傻瓜决定跟何苦去龙踞,心思却不尽相同。傻小子何文是真心相信堂哥的话,想跟堂哥去龙踞发洋财。何雨生觉得能赚五十也值得冒险一试。何必则纯粹是想喝“北冰洋”汽水。何必一年前随父亲何润年去郑州参加堂姐何珍妮的婚礼,自从在婚宴上喝过一次“北冰洋”汽水后就对这款神奇饮料念念不忘。如今有一个能自己挣钱买“北冰洋”汽水喝的机会,何必自然不会错过。何必觉得应该把老表兼最好的伙伴简光伢也带上,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得跟老表有福同享。

    简光伢对老表何苦的话也半信半疑,想去,可下不了决心。对几个老表来说,去龙踞只是碰运气,成与不成在其次,因为他们的家庭条件相对宽裕些。简光伢则不然,由于前些年给父亲治病,家里已经欠下了二百多块钱巨额债务,可以说是真正的一穷二白。自己跟着伯伯在村里做木匠好歹有份收入,万一何苦的话不实,跟他去到龙踞,不但耽误了时间,来回的路费也是一笔不能承受的数目。何况,弟弟妹妹过完年又要开学了,简光伢根本没有闲钱。

    简光伢跟何必说你去罢,你先去,事情要真像何苦老表说的一样,写信给我,我再想办法。

    简光伢打消了跟几个老表一起去龙踞闯荡的念头,大年初四就跟着叔叔简有家出门搞副业了。湖南的冬天过完年还有个把月冷的,木炭是城里人家必不可少的取暖燃料,这段时间贩卖木炭利润可观。

    叔侄俩年前自己烧制过两窑木炭,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烧制木炭其实是个精细手艺,即使懂得全部理论,实践也不能保证一定成功。首先,选料就大有讲究,并非什么木柴都可以烧制木炭,桐木、枫木、椿木、漆木就不行。桐木不压秤,枫木辣眼睛,椿木油性大,漆木过敏,误将这些木柴烧成木炭,往往得不偿失。其次,对火候的掌握也很考验功夫。烧制一窑木炭需要持续十天甚至半个月时间,火候稍微没掌握好,就等于白忙一场——要么木炭没烧透,取暖的时候着明火,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没卖相;要么木炭烧透了,大部分从窑里扒拉出来直接碎成了渣,投入跟产出不成比例。叔侄俩之前信心满满连着烧制了两窑,汗水和人工搭进去不少,钱却没赚到几个,被村民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在湘赣交界的罗霄山里有不少烧制木炭的高手,是不是高手从他烧制出来的作品就一目了然。木炭长短整齐划一、挥指一弹能发出清脆的陶器声响、抓住一头在空中甩一下不会折断、木炭芯有均匀细密的气孔,这就是一等一的好木炭。能烧出这种木炭的就是高手,不然吹破天也没用。

    春节前后木炭的销路最好,一是买木炭的人多了,二是卖木炭的人少了,非常简单的市场规律。这期间把木炭从山里挑出来,两麻袋能挣五块,比平时多一块五。不过这五块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挣。两麻袋木炭,一袋的标准重量是五十斤,从山里运到瓜洲市区,只靠一根竹扁担,两个肉肩膀。来回一趟五十六公里,一半山路,一半马路,全凭两条腿,还得赶时间,要不是迫于生计,鬼才愿意干。

    吃过晚饭从家里动身,点个照明火把,进到山里已是晚上七点多。贩上木炭从山里出来,再赶到瓜洲城郊的集市,已是次日清晨。蹲在寒风凛冽的马路边把木炭卖掉,花一毛钱买两个杂菜包子,或者花一毛二吃碗素面,打个牙祭,暖暖身子,恢复体力,然后转身往家赶。到家的时候天正好擦黑,整整一天一夜。如此强体力劳动,即使壮年,也基本上精疲力竭了,何况才十七岁体重不过八十斤的简光伢。

    大年初四跟着叔叔简有家进山贩了一趟木炭,赚了五块。初五在家睡一夜,初六傍晚再次跟叔叔进山。由于上一次体力严重透支,还没有完全恢复,加上营养也跟不上,这一次还没走出山,简光伢就明显感觉到泰山压顶,双腿打颤、头晕眼花。为了赚这五块钱,简光伢咬着后槽牙硬挺着跟在叔叔身后。可意志毕竟不是万能,在下一个沙地陡坡的时候,脚上的解放鞋抓地不牢,膝盖突然发软,双腿跪在了地上。插在扁担一侧的稻草火把发生剧烈震荡,带着火星的碳灰落在后颈上,简光伢浑身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去搔痛处。双手松开扁担,扁担从肩上滑下来,两大麻袋木炭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往山下滚。简光伢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追下了山。学过中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从上往下,只要距离足够,两条腿的人绝对跑不过做圆周运动的物体,因为物体可以做加速运动,人不行。简光伢试了一回,果然如此,在坡上连翻了几个跟头,也没追上两麻袋木炭。也就是这件事,成了压垮简光伢的最后一根稻草。多年来吃的苦遭的罪,一下涌上心头,悲从心起,却无处宣泄。

    叔叔简有家挑着木炭下到山脚,看见侄子光着脚垂头丧气坐在路旁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搁置在地上,两麻袋木炭滚进了路边的水坑里。简有家放下肩上的木炭,问侄子,跌伤了没有。

    简光伢说人没事,木炭报销了。

    简有家说哎呀,本都搭进去了。

    简光伢说叔叔,给我支烟罢。

    简有家说你还有心思抽烟呢。

    简光伢说那就算了。

    简有家看出了侄子内心的苦闷,说那就让你浪费一支。

    简有家从兜里掏出一盒“香零山”,给了侄子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简光伢点着烟,夹在手里默默地抽着。

    简有家安慰侄子,说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叹气也于事无补。回家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罢,过两天再跟我进山,我让山里佬把木炭先赊给你。

    简光伢说叔叔,我胸口堵着一团火。

    简有家说有火那就发出来啊。

    简光伢说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我这段日子躺在床上仔细算了一下,我们鲤鱼塘竟然有十二个木匠。木匠多得都快碰鼻子了,学木匠还有什么前途。

    简有家说学什么都没前途,你就是投错胎了。

    简光伢说你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投错胎了。

    简有家说那还讨论什么呢,还是想想眼前罢。

    简光伢说叔叔,我想出去闯闯。

    简有家说确实该出去闯闯了。等春暖花开,我带你去江西挖煤。光义缠了我几次,我都没答应,他脑壳不灵光,我怕出事。春耕过后去,干上两个月,能挣两百,还能赶回来收早稻。收完早稻栽下晚稻,跟我去长沙修铁路,专门挖隧道。挖隧道收入高,一天三块五,干到寒露,又能挣个两百多。不过有言在先,下煤矿和挖隧道,挣的是多,但也是人世间少有的两个苦差,死伤是家常便饭。你跟着我去没问题,但出了事你得自认倒霉——我死你管埋,你死我管埋。

    简光伢说叔叔,难道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难道就是这样。我做木匠,自己却家徒四壁;我贩木炭,自己却烧不起木炭;我抓兔子,自己却吃不起兔子……我不比人家蠢,也不比人家懒,可我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简有家说你冲叔叔喊有什么卵用。

    简光伢说确实没什么卵用。

    简有家说没卵用就不要喊,心平气和说也能把话说清楚。

    简光伢说我急啊,我燥啊,我上火啊。

    简有家说我不是说了么,你就是投错胎了,纵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多想想眼前罢。

    简光伢说叔叔,我说的就是眼前啊,我眼前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啊。我在这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我为什么不换个地方碰碰运气——叔叔,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这双手。我这双手不是劳苦大众的手啊,我的命不该是挨冻受饿的命啊。

    简有家说嗯嗯嗯,你这双手是双好手,十指纤纤、软软绵绵、清清朗朗,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双这么标致的手了。按道理讲,你有一双细皮嫩肉的手,你就该坐办公室摇笔杆子。

    简光伢说所以啊,我不甘心啊。

    简有家说我能理解,你还年轻,心里还堵着一股火,想走南闯北、想出人头地。慢慢熬罢,等你熬到我这个年纪了,这股火就灭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就甘心了。你跟我一样,哪都好,就是上辈子罪孽深重,遭报应了,投胎没投好,即投错了地方,还投错了人家。

    简光伢说我该怎么办啊,叔叔。

    简有家说哼哼,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事情过去两天,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叔叔简有家晚上悄悄把简光伢从家里叫到屋外。站在一片漆黑的篱笆下,叔叔简有家做贼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塑料袋,看四下没人,迅速把塑料袋塞进简光伢胸口的兜里,说光伢,这里面有四十几块钱,你拿去买张火车票,跟你老表他们出去闯闯罢,搞不好外面真的有活路。外面不比家里,风大浪大,我本来是不愿意你出去闯,可这段日子我看你也是寡妇望门口——人在屋里心不外,留不住你了。

    简光伢大惊,说叔叔,你哪来这么多钱。

    简有家说我把我山上那几十棵杉木卖给何运卿了,过完正月他就带人来砍。那天我也想了一夜,人挪活树挪死,你机敏勤快,是棵好苗子,确实应该出去闯闯世界——这穷山恶水长不出好庄稼,你要不走,这辈子就真的跟叔叔一样了。

    简光伢说那杉木是你留给光茂将来讨婆娘盖房子的啊。

    简有家说先顾眼前。

    简光伢说这么大的事你不跟婶婶商量,她知道了会剥了你的皮。

    简有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管了。

    简光伢说这钱我不能要,光仔和翠萍还在读书,我一时半刻还不上。叔叔,你要真有心拉我一把,用这笔钱做本,在当地搞点副业,我给你打下手。正好我这几天又琢磨出一条生财之道。

    简有家说嘁——。

    简光伢说初三我和光义光茂去江西姑奶奶家拜年,我留意到江西那边的农副产品普遍比我们这边便宜。干辣椒那边只要八角三一斤,瓜洲集市上卖一块一;食盐那边卖四角二,这边卖五角五;生姜那边卖一角五,这边竟然卖到三角多。我们从那边把农副产品往这边贩,利润可观。

    简有家对侄子的这条生财之道嗤之以鼻,说从这里到姑奶奶家五十几里,还全是上山下岭,不挑不提光走个来回都要丢掉半条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简光伢说我都考虑到了,不走路,搭火车。我问过细牙表叔,从他家搭火车到瓜洲城里,车费一块二,两个人两块四。你我贩上二百斤干辣椒,一趟下来能赚三四十,还在乎这两块四车费。

    简有家低着头琢磨着侄子这条生财之道的可行性,最后觉得还是不可行,因为是跨省做买卖,一怕地痞敲竹杠,二怕政府找麻烦,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简有家说光伢,你还是出去碰碰运气罢,搞副业这事就别想了,我们没这个命——那年去江西卖碗的教训难道你这么快就忘啦。

    简光伢反复权衡,最后接受了叔叔的劝告,决定拿着这笔钱跟几个老表去龙踞碰碰运气。

    临行前,简光伢托付叔叔,自己不在家这段日子,让妹妹翠萍在叔叔家搭火。弟弟光仔在瓜洲城里上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无需照顾。妹妹翠萍还在上小学,年龄太小,让她一个人生活,简光伢放心不下。

    叔叔说你出去只管闯荡,不要挂念家里——出门在外,带上耳朵,少逞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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